日尧天(补档见置顶)

高™的高中牲,常年不在线

【歌右立秋12H/医歌】等价交换

——一个归宿,和一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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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漁安 的点梗 ,原著背景,高会长和凶神歌的故事

*有我流鬼怪的理解和设定,降智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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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九点,含江西郊。

        街道两旁灯红酒绿,行人喧嚷吵闹着,对当代不少忙于加班或是享受假期的年轻人来说,他们沉浸在酒精烤串和氤氲灯光间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当然,也有不少人急着赶回家里,希望享受柔软舒适的被窝和驱散酷热的冷气,在游戏番剧和网络数据的陪伴下进入安眠。

        “喂?师傅,”一个看起来像是个普通上班族的年轻男子站在街道旁,微醺的面颊隐藏在树荫下,“嗯,我在白龙大街16号,就在那块废弃站牌旁,一眼就能看到。”

        “……诶,行,麻烦快点啊。”

        说完,他挂断了电话,这时,徐徐的夜风吹来,灌入男子的领口,吹得他不禁紧了紧外衣,身体打了个寒战。

        “今晚怎么这么冷,见鬼了。”

        随口不满地抱怨了两句,男子开始边刷着手机,边时不时地抬头向远处看两眼来等车。

        由于这里已经靠近郊区,司机到得不算太快,不知过了多久,一辆看起来已然有些老旧的、车身上蹭掉了些漆的出租车停在他面前,男子见状,赶忙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去哪?”司机是名看起来三十来岁的男士,车里没开灯,他随意从后视镜瞥了一眼后座的男子,看到他因为酒精有些涨红的面孔和白色领口上显眼的口红印。

        “到芳华苑小区门口。”

        “离得不近呐,小伙子,你这是刚下班吧?怎么在这种地方打车?”

        “嗐,别提了,我坐的上一辆出租车半道爆胎了,就停在了那么个没人的鬼地方,我还担心这么远估计很久都打不到车呢,没想到马上就打到了。”

        “是,”司机看着前路,他们现在还在白龙大街,四周已然有些老旧的路灯在婆娑的树影间投下昏黄的灯光,枝干扭曲的老树隐没在无边的黑暗中,仿佛择人欲噬的凶兽,叫人不敢多看,“这么远的地方,也就我恰好在这附近看见了顺道来接个单,其他市中心的八成不会来,你也算走运了。”

        年轻人没再接话,他看起来有些累了,头微微垂下,一副要睡着的样子。

        司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从后视镜看了一眼似乎在打瞌睡的年轻人,神色欲言又止。

        他想了想,打开手机,点开一个群,越看眉头越是紧皱起来。

        “……诶,打扰下啊,你说爆胎的那辆车,现在怎么样了?”犹豫了一下,司机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去的时候也没见到什么车啊。

        “它啊……”年轻人低着头,身子随着汽车的驾驶一颠一颠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错觉,司机总觉得他略微沙哑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浑身不适,莫名很阴森。

        司机忍不住又从后视镜扫了一眼那名乘客,他还是低着头,黑色发帘垂下,遮住了他的表情,但司机握住方向盘的手却是一哆嗦。

        那领口上的哪里是什么口红印,分明就是血迹!

        一块在不断蠕动扩张着的血迹,刺眼的红几乎快要蔓延到了胸膛处!

        “变成这样了啊。”

        与此同时,那越来越沙哑粗粝的声音传到了司机的耳朵里,他愕然发现,自己的车,不,是不是自己的车已经不好说了。

        他正坐在一辆车窗炸裂、车体内凹的废旧出租车里,座椅明显低了一截,大概是因为爆胎,车窗外,赫然就是那个熟悉的废旧车站牌!

        但司机已经来不及想这么多了。

        坐在后面的年轻人仍旧垂着头,司机却因极致的恐惧而无法发声,他瞪大了眼,求生的本能促使他撞开车门,沿着马路向前飞奔而去。

        乘客的深色外套已经完全无法遮掩其下的血衣,红到刺目的鲜血啪嗒啪嗒地打在沥青路上,面色涨成紫红的厉鬼无声地跟着那个男人下了车,远远地坠在他身后。

        二十米,十五米,十米……

        前方的男子回过头,向他这边看了一眼,然后立刻转回头,更加拼命地跑了起来。

        五米......

        无人的街道再次刮起了夜风,吹得树丛沙沙作响,吹得树影幽幽晃动。

        四米……

        街边的路灯似乎被无形的幕布笼罩,光线不知不觉间减少,气氛变得幽深晦暗起来。

        三米……

        空气中弥散开腥甜的气味,近乎将整条街道环绕。

        两米……

        厉鬼的头极其不自然地垂下,被刘海遮住的脸上勾起一个微笑。

        一米……

        一只苍白的、指尖染血的手搭在了那个鼓鼓胀胀的背包后带上。

        背包后带上。

        这时,阴寒的风挟带着血液的腥气铺盖而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那只垂着头的鬼似乎愣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入目是一张灿烂的笑脸。

        “总算是找到你了,你可真能躲啊。”

        然后,一把狰狞的、布满了黑红血丝的巨锤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并不断放大到占据了他全部视线。

        ……

        “今天又做了一件好事,我可真是个善良的人,哦不,善良的鬼。”留着一头黑色短发的青年愉快地笑了笑,收起了手中的碎颅锤,他看了眼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厉鬼,从被塞得满满的背包中掏出了一本漫画册。

        哗啦啦的书页声响起,一道道身影无声浮现,陈歌任由这名新晋红衣被分食。

        涌动着漆黑的鲜血滴落在地,陈歌走到昏迷在路边的司机旁,一只手抬起,相互牵连的黑色纹路随之涌动着钻入活人的体内闪烁起微光。

        等到将这无辜路人的相关记忆全部淡化后,陈歌抬起那名司机,把他放回了车里。

        “唉,我真是太体贴他人了,像我这么真善美的存在,当真少见了。”

        陈歌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免为自己的美好品德感到担忧,“不过要怪也只能怪这老弟太能作死了,察觉到不对居然还敢继续对活人下手,否则我可能还会考虑让他做我小弟。”

        他隐匿了身形,沿着这条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

        “又一个,刚才那只厉鬼应该也是怪谈协会的,最近他们越来越嚣张了啊……得想个办法把他们一锅端了。”

        他曾经为了帮张雅复仇,意外追踪到怪谈协会的老窝,只可惜那次他没考虑那么多,等他想起来折返回去的时候那里只剩下几个弱小的、负责后勤的鬼怪了。

        也是从那时候他才发现怪谈协会的势力已经暗中扩散到了整个城市,他们隐藏在规则阴影下,做着很多破坏城市秩序的事情。

        思绪随意飘飞间,陈歌踱步到了一个乐园门口。

        新世纪乐园。

        这是它的名字。

        也算是陈歌的执念之一。

        他看了一眼保安室正坐在那里看报的、那位面孔亲切的看门大爷,他想起来自己还在帮忙经营鬼屋时每天都会和他打招呼,那位看门大爷脾气很好,恪守本职,是乐园的老员工了。

        沉默了两秒,陈歌对他点了点头,然后从大门走了进去。

        他一路来到恐怖屋,这个点工作人员基本都已经下班,因此这一路上陈歌没看到任何其他活人。

        那座熟悉的恐怖屋已经被围了起来,不再对外开放,或许是罗董事念及和陈歌父母的情谊,也明白乐园如今的处境,所以没有将它交给其他人代为管理,也没有将它拆迁安装新的游乐设施。

        这座恐怖屋承载着陈歌的童年,寄托着他的执念,是他和罗若雨的栖身之所,是他们的家。

        伫立在门前几秒,陈歌推开门,在拉长的吱呀声中走了进去。

        空气的流动激起了点点灰尘,白霜似的月光直直照射进来,勾勒出一粒粒飘舞的微尘。

        陈歌没有被无边的黑暗和厚重的尘土所影响,他轻车熟路地走过“僵尸复活夜”的场景,来到员工休息室,停在了那张铺着白色单子的床前。

        床单很干净,相对于其他家具设施来说,除了垂下的床单角沾染了少许尘土外,整张床上基本是一尘不染的白,与铺满灰尘的外界格格不入。

        床上趴着一只布偶,看见熟悉的身影,它挪了挪身子,一对漆黑的玻璃眼珠对准了陈歌,它的眼中似乎流露出了喜悦和期盼,带着隐晦的焦虑不安。

        陈歌收敛了不断滴落的血液,他轻轻地坐到床上,抱住了布偶。

        “会有办法的,相信我,一定会的。

        “乐园一定不会倒闭的。”

        他声音低沉富有磁性,下意识地会让倾听者感到温暖和安心。

        但事实上,陈歌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的档案上的存活状态记录的是“已死亡”,即他的尸体已经被发现,并且他的死亡是警局里公认的事实,由于当年他大力参与父母失踪的案件,含江当地警察基本都对他有印象,同时罗董事和乐园的工作人员也都是知道他已死亡的。

        如果只是下落不明的失踪,他完全可以伪装成人类的状态重新回归现实生活,利用父母留下的黑色手机重新经营鬼屋,壮大新世纪乐园。

        这一点老周老白他们同样可以做到,只不过不可能保持长久,自己纯粹是因为能力特殊,又半步凶神,所以受到阳光的影响不会像他们那么大。

        陈歌不会为了自己的私念而伤害他的家人,这一点他坚决做不到。

        乐园倒闭,就无法避免被拆迁的命运,自己成为凶神,执念可以寄托在碎颅锤上,哪怕不再接触鬼屋自身的存在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但罗若雨只是一道执念。

        陈歌不知道对她来说执念尽断会发生什么,但根据罗若雨平时无法离开乐园的表现就能推断出那绝对不会是什么他们能够接受的结果。

        他不想、也不能出现在认识他的人们面前,但他也找不到他真正能够信赖的、不会惧怕他的存在并有能力伸出援手的人。

        如果实在没办法的话……陈歌闭上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紧紧地抱住怀里的布娃娃,仿佛睡着了一样。

        ……

        晚上十点多,栖霞湖小区门口。    

        陈歌下意识地收敛气息,让外衣上流动的黑血缓缓凝固,血丝交织缠绕着隐没在逐渐露出本色的布料下。

        穿过栋栋高楼,陈歌慢悠悠地踱着步,突然,像是压着步子潜伏在草丛间的猎豹终于找到了心仪的猎物一般,他停下脚步,目光精准地隔着数十米投到了一户灯火通明的人家中。

        他前脚刚进恐怖屋,后脚就收到了附近一个鬼怪的消息。

        他们看到了一个疑似拥有手机能力的鬼怪出现在含江医学院。

        而陈歌近期恰好需要这种能力,非常需要。

        因为不同的鬼怪都有各自的岗位和职责,并且是陈歌自己需要借用人家的能力,所以他本着负责任和展现诚意的态度,亲自前来和这位鬼怪交涉。

        阴瞳缩小,陈歌清楚地看到紧闭的窗户后站着一个神情紧张的女人,她一手死死地抓着窗帘,时不时向窗外看一眼,仿佛在躲藏着什么。

        还有一点则是,陈歌不同于其他厉鬼的强大自控力总是能够让他更好地收敛自己,不会在遇到其他鬼怪时下意识地散发出暴戾血腥的压迫感。

        这有利于和活人的相处。

        陈歌藏匿了身形,更加清晰地闻到了手机鬼的气味,他立刻心下了然,明白了是手机鬼在影响她。

        手机鬼营造的恐惧并不剧烈,不同于陈歌见到的大多数厉鬼,他制造的恐怖如影随形、难以摆脱,将那个女人层层环绕。

        神经紧绷着被吊在崩溃的边缘,这种情况下,稍稍遇到什么刺激便极有可能让那个女人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陈歌毫不犹豫地即刻做出了决定,他白色的衬衣下摆缓缓地勾勒出密密麻麻的血丝,后脚蹬地,陈歌飞快地沿着墙壁攀爬上去。

        鞋面踏过厚厚的墙壁,在楼道内激起回荡的轻响。

        声控灯一层接一层地亮起,一楼的昏黄灯光还未熄灭,陈歌距离十三层已仅剩一步之遥。

        也就在这时,那个女人似乎终于不堪重负,将玻璃窗推开一道缝隙。

        哗啦——

        但谁都没有想到的是,那块反射着圆润光弧的玻璃板自外而内地破碎开来!

        “别害怕,已经安全了。”陈歌背对着窗,张开双臂拦住了正欲跳窗的女人,他先一步上前将飞溅的玻璃碎片全部抵挡在外,“别睁眼。”

        陈歌的声音温柔有力,简短不失稳重的语句传入女人耳中,让人下意识地想要依靠和服从。

        抱在女人头顶的小孩神情惊恐,没有丝毫犹豫,他立刻松开了手,想要逃离。

        但铺天盖地的血丝已经完全包围住了整个房间,四面一片血红宛如门后世界,他根本无处可逃。

        陈歌咧开嘴角,反手抽出一本漫画册。

        当高汝雪睁开眼时,她头顶的最后一片血丝也蠕动着回归到陈歌体内。

        她原本是看到家门口的声控灯变亮,但不想背后的玻璃突然碎裂,爆发出巨响,紧接着就有谁打断了她欲图跳窗逃生的动作。

        当听到那道温暖有力的声音时,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全部恐惧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就仿佛那个人可以带来阳光、驱散所有黑暗和阴霾一样。

        高汝雪转过身,看向挡在自己和窗户间的男子。

        陈歌突然听到一阵短促的尖叫,他疑惑抬头。

        鬼已经被自己收了啊?

        高汝雪刚想要询问这个陌生的男人是怎么进来的,就透过已然被撞出一个大洞的玻璃窗看到了大楼外的施工升降机。

        卡在喉间的话没能说出来,但她下一秒就看到了男人身上那件染上大小不一的鲜红血渍的白色衬衫。

        但那个男人却好像全然未觉到什么一样,低头合上一本漫画书,嘴角还挂着笑。

        随着啪嗒一声,衣角凝聚的暗色血液滴落,在白色的地板上绽开一朵妖异的血花。

        ……

        婉拒了让女士为自己去拿医药箱的好意,陈歌有些不放心地将惊魂未定的高汝雪安置在沙发上:

        “没事了,你先给家人打个电话,好好休息一下。”

        借着包扎伤口的名义,陈歌一边寻找着手机鬼的背后操控者,同时留下来陪着这位女士一起等待她家属的到来。

        陈歌翻着漫画册,开始试着和手机鬼交流。

        “根据手机鬼童童的说法,可以确定他的操控者就是怪谈协会剩下的两名成员之一了,那么把他排除掉,最后的那个就是幕后主导一切的会长。”

        只可惜童童也是被他们威胁利用的一枚棋子,知道的也不多,不过陈歌已经很满意了,他完全能够循着童童的踪迹找出他背后的操纵者。

         “本来想的是擒贼先擒王,把他们会长搞定就能使怪谈协会化作一盘散沙,但没想到这家伙这么能苟,反而最后才把他揪出来。”

        一边思索着,陈歌也已经悄悄放出几名红衣,让他们循着自己找到的气息将怪谈协会的那名成员收割。

        这次得到手机鬼对陈歌来说几乎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由于陈歌生前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鬼屋老板,不像张文宇生前死后都和他的电话号、他的顾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也不像童童将全部的执念寄托在了手机上,因而自己在死后三个月,电话号就被注销了,他的能力自然也和手机无关。

        但如果有了童童,他就可以借此做很多事情,比如登入网站,建立人类的身份,帮助闫大年、作家等鬼怪执念完成很多事情,这是大的方面。

        这时,楼道的灯重新亮起,接着外面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陈歌见状,合起了漫画册,将它重新用血丝包裹塞回上衣内侧。

        而小的方面,他可以更方便地联系上很多鬼怪、很多人群,比如行走于南北郊的张文宇,比如进入福利院的范郁,也比如……

        高医生?

        步履匆匆的男人赶了过来,他完全没有了平时的成熟和自信,喘着气,眉眼间满是担忧。

        陈歌没有出声打扰,他静静地坐在一边,身上的血迹已经被他悄悄地变换了位置,看起来更像是因为破窗而入受到的伤害。

        这也太巧了吧?

        怪异感涌上心头,眼前的一幕仿佛碎裂又重新拼凑的拼图,不正常的违和感填满了整个画面又转瞬即逝。

        “陈歌?”高医生坐在沙发上,抓着高汝雪的手,他才来得及看向客厅里多出来的这位“陌生路人”。

        “你受伤了?”

        “高医生,”陈歌也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惊讶,他注意到高医生看向自己血衣的目光后对他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什么大事,现在最主要的是找出可能潜在的凶手。”

        虽然现在凶手可能已经被他的小弟们包围了……当然这话陈歌是不可能直接说出来的,他抬起头,向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对了,既然今天又见面了,就顺便留个联系方式吧。”陈歌起身,对正要前往小区监控室的高医生招呼道。

        说来也是尴尬,陈歌曾经不止一次地和高医生见面并在一些事情上达成合作,但一直以来都是陈歌让高医生单方面联系他的,直到现在陈歌才终于能够借助童童真正和高医生双向搭线。

        这确实是对这位含江资深心理医生太不尊敬了些。

        陈歌下意识地回想起了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王欣,”陈雅琳的声音很小,她生怕自己惹到这个一言不合就说要让她得偿夙愿的红衣厉鬼。“她叫王欣,但我不清楚她的下落。”

        那时候是为了却笔仙的执念,陈歌一路闯警局翻档案进网吧查电脑找到芳华苑小区,然后他站在那个叫王欣的女孩家门口,站了很久。

        陈歌原本的想法是,直接锁住房间门出现在女孩面前,让她和陈雅琳对话,实现笔仙的心愿,但当他真正见到王欣,见到那个脆弱的、被丢弃的人偶一样的女孩时,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至少不该这样随意地像是将她当成任务NPC一样对待。

        他能够切实地看到无数痛苦和抑郁的丝线将女孩缠绕、包裹,形成一个漆黑的茧,她努力地挣扎着,却像是跌入了泥潭,越陷越深。

        这让陈歌想起了很多自己见过的鬼怪、精神病人们,他们被重重的负面情绪束缚,茧里孕育的却不是新生与光明,而是绝望构成的深渊。

        他又想起了范郁,那个能够看见他们的,却也目睹了天堂坠入井中的男孩。

        有些人并非生来就该背负绝望,他们只是在厚重的茧里迷失了自我,茧外的人们看不透他们、将他们视作异类,茧里的人们竭力地嘶喊、声音却无法传达。

        没人理解他们,他们也无法理解别人。

        他们被迫地脱离这个世界,生活在过去的阴影中,锁住了现在,囚禁了未来。

        但实际上,他们需要的仅仅是一束光,一束能够破开茧丝的光。

        定定地看了那个女孩很久,陈歌终于像是回了魂一样,轻叹一口气。

        “叩叩——”

        敲门声响起,打开门的是一位眼底郁积疲惫和愁苦的女士,她看了一眼穿着干净整洁、面带微笑的陈歌,面色疑惑。

        “你好,请问你就是顾女士吗?”陈歌已经从相关网站上了解了部分她的个人信息,见顾女士点头回应,他想了想,便直接开门见山道明了来意:“你就是王欣的养母吧?是这样的,我曾经认识王欣一个朋友,对她的病因和心结有所了解,我能够拯救她,你可以帮忙联系一下她的心理医生吗?”

        顾女士看起来有些不悦,想要直接拒绝,但她的眼底却浮现出犹豫和挣扎,陈歌清楚这和自己能够影响人心的特殊能力有关,他赶忙再次开口:

        “顾女士,王欣现在很痛苦,她被恐惧和绝望缠绕,终日不见阳光,身为每天陪伴她的养母,我想你应该更能体会到这种感觉,我也看到你四处寻求帮助的网站了,你也不希望她继续这样下去了吧?

        “让我试一下吧,只是给我一个尝试的机会,行不行?”

        他的话语直白,却最能扼住人心。在陈歌的再三劝说下,顾女士终于下定了决心:

        “好的,我现在就和王欣的主治医生联系。”

        陈歌见状,也是松了口气。他原本不打算将那位医生牵扯进来,但稍作思考后先是觉得如果有心理医生的帮助那么在王欣和顾女士眼中会显得自己更靠谱,再是想着就这么随随便便帮人家把病人治好难免会引起注意,要是一个不小心自己死人的身份被扒出来那可就不太好办了。

        最后,和这位医生见面,其实也有他的私心。

        在暮阳中学探索的时候,他曾在校长办公室里找到过一个爱心捐助统计的账本,出乎他意料的是,排在所有捐赠人第一位的并非是哪家知名企业,也不是陈歌经常听到的什么爱心人士建立的集团。

        “含江心理疾病研究中心高医生?”暮阳中学只是个不出名的小学校,陈歌当时就对这位他以前从未听说过的高医生产生了很大的好感。

        默默资助学校,也从未声张,反观排在下面的几个企业每次爱心捐款都大张旗鼓,生怕谁不知道的表现,陈歌自然而然地就对这位高医生留下了不小的印象。

        账本的末尾还有一张已经有些模糊的照片,陈歌当时只是随意地看了两眼,而后来寻找王欣下落的时候,他就顺手在网上搜了一下这位高医生,才想起来他是照片上的人之一。

        根据他的调查结果,王欣最后被一位姓高的医生接手。

        陈歌也不是太相信事实真的会这么巧,所以对最后这一点他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而已。

        但不知道是不是命运的安排或是冥冥之中的注定,事实真的这么巧。

        四十分钟很快过去,其实陈歌在成为鬼后对时间的概念把握得就没有那么准确了,陈歌在小区的门口见到了一个身材挺拔、充满成熟魅力的中年男人。

        “高医生?”

        对比网站上的照片,陈歌一眼就认出了这位高医生,他勾起一个不似厉鬼的和善的微笑,快步迎了上去。

        “……真是久仰了。”他们简单地相互认识,陈歌打量着高医生,忍不住轻轻地深吸了口气。

        一靠近的时候他就发现了,高医生身上有一种很独特的清香,不同于那些香水古龙水,那股清香很自然,却很浓烈,陈歌吸进去的时候甚至会产生自己早已冰冷的体温在回升的错觉。

        陈歌觉得自己有点喜欢上这种味道,但他清楚这并非是什么好兆头。

        借助着自己的能力和事实,陈歌很快得到了高医生的许可,经过了反复的询问和确认后,陈歌再一次来到了那扇门前。

        治疗过程不算顺利,但也不是很艰难,总体上来讲,结果还算不错。

        鉴于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抑郁症病人,陈歌又考虑到自己身上缭绕着的无形煞气可能会刺激到王欣周身的负面情绪,于是他悄然抬手,远远勾起那些痛苦绝望凝构成的黑色丝线,操控着它们松弛下来。

        此时,高医生正温柔地蹲在床垫旁,轻声询问着女孩的情况。陈歌幽深无底的黑瞳看向他,透过层层漆黑的细线,看向高医生。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陈歌莫名觉得,高医生似乎将心都交融到了对方的情感中,从灵魂、精神的层次和女孩达到了共鸣。

        他就像是剥开了茧,真正走进了女孩的世界里和她对话一样。

        毕竟是含江市最好的心理医生……陈歌不由得感叹,确实是名不虚传。

        马上,高医生便示意陈歌她情况还算稳定,可以让他去做交谈。

        陈歌蹲下身,学着刚才高医生的样子,让自己的身体低于对方的视线,然后陈歌从口袋里拿出了那根被层层透明胶带缠裹的圆珠笔。

        经历了一次高医生和顾女士的误解,陈歌成功召唤出笔仙,打开了她的心结。

        婉拒了顾女士留他们在家吃饭的好意,陈歌和高医生聊起了范郁的事情。

        虽然陈歌知道范郁没有任何心理疾病,但他毕竟是个活人,而一个活人封闭自我,拒绝和其他活人交流并不是什么好事,陈歌希望能够从高医生这里得到一些建议,引导范郁去像自己一样热爱生活。

        为了让高医生更好地做出参考,也为了更好地展现自己对于救助那些生活在病痛中的人们的热切心情,陈歌简单地讲了讲范郁以前的情况,又讲了讲他现在的改变。

        聊天的过程中,陈歌又仔细地打量了高医生几眼,正事忙完,他突然注意到一件自己先前没能发现的事情:

        高医生身上貌似有一些微妙的不协调不自然,但当陈歌想要集中注意力去寻找这不协调不自然的时候却又发现自己毫无头绪毫无办法。

        就好像是被蒙上了眼,明明知道有什么东西在身前却无法看到它一样。

        稍微留意了一下,陈歌就不再重视这件小事。

        很快,他们走出芳华苑小区,然后告别。

        或许是陈歌治好王欣的事给这位资深心理医生造成了太大的冲击,高医生临别前提出留个联系方式。

        “……联系方式?”陈歌垂眼沉默了两秒,他脸上的笑意还未消散,但这不妨碍陈歌猛地想起一个既定的事实:

        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可以同活人联系的方式!

        这也不能怪他,任谁死亡后第一反应都不可能会是想着给自己存个和活人联系用的工具,更何况陈歌根本就不记得当年发生过什么了。

        在他模糊朦胧的印象中,只记得自己好像是因为什么事故而不幸离世,再仔细回忆,也只是混沌的一片。

        不过说起来,黑色手机上似乎有他死亡的真相,和关于他父母的线索。

        但这黑色手机也永远只有那么几个界面,根本不能用来当做联系工具啊!

        “不方便吗?”似乎是看出了陈歌的为难,高医生疑惑问道。

        在当今发达的互联网时代,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会连个方便点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最近情况有些特殊。”陈歌打了个哈哈,他觉得在一名优秀的心理医生面前说谎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但他好像别无办法。

        仔细想了想,陈歌斟酌道:

        “如果你真的需要找我的话,可以打这个电话。”

        他报出一串电话号,这是他手下一名鬼怪的联系方式,但那名鬼怪执念将散未散,又因为特殊原因难以长时间离开故地,所以陈歌也不方便让他时刻跟随自己。

        “……不需要打通,响铃五秒后挂断,稍后我会回电话。”

        既然不能时刻跟随,那么这之间消息的传递也是会耗费一定时间的。

        然后没多久,他就收到了高医生来电的消息。

        ……

        “门楠?”这个熟悉的名字成功地引起了陈歌的注意,他前不久才刚刚拜访过第三病栋的主人格,对年幼的门楠在门外存在有副人格这件事情也知道一些,虽然不是很多,但他所了解的信息也足以辨别一些真相了。

        “他就是门楠的副人格?还患上了和曾经的范郁极为相像的病症?”

        陈歌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他很清楚自己能够帮助到范郁和王欣是因为已经了解了他们的过去,倾听了他们心底最深刻也最不堪回首的记忆。

        但门楠不一样,自己完全不清楚他的过去。

        这个因为拥有了超人的智商而相对实力也较为弱小的红衣本就与众不同,他身上暴虐恐怖的气息很弱,怨气也远远比不上许音张雅他们强烈,和这样一个小孩相处,陈歌有时候甚至会产生一种他根本不是红衣的错觉。

        成为红衣的关键在于心,而每一位红衣的心都是凝聚了无数的仇怨和戾气,由根根痛苦与不甘的血丝纠缠编织而成,那里面缠裹着执念,也是他们存在的本源。

        副人格的病症八成和门楠主人格推开门,成为红衣的原因有着一定的联系。

        能让一个活人凭借着自己的意念推开门,生生化作红衣厉鬼的苦痛与绝望,哪怕汇成了小河,激不起浪花,泛不起涟漪,却也会涓涓不息,永不停止,慢慢地、慢慢地将自己吞没,直到世界都碎裂成鲜红。

        哪怕是将自己彻底与过去划清界限,记忆改变,已经铭刻在灵魂上的东西却无法淡忘,无法摆脱。

        每一位红衣的过去,都是一段让绝望孤独的游魂死去的原因。

        陈歌很清楚这一点,他也曾思考自己究竟经历过怎样的惨痛,才能变得如今这样,在他的记忆里,自己一直活得很阳光快乐,似乎也没受到过什么不平的待遇。

        直到现在他也没什么线索,陈歌挂断了电话,周身是反射着刺目鲜红的黑夜,他耳边还回荡着高医生的声音:

        “精神长期萎靡不振,偶尔又会脾气暴躁,喜欢一个人待在黑暗的地方,只有这样才能产生安全感……”

        仅凭这些,对心理学基本一无所知的陈歌自然是毫无头绪。

        但出于想要对门楠伸出援手的心情,还有那隐隐躁动着的、叫嚣着要自己去探究这幕后一切的直觉,陈歌最终答应了高医生。

        他们先是在含江心理疾病研究中心的附近见了一面。

        尽管陈歌抵达的时候,门楠大半个身子都被高医生挡在后面,但陈歌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几乎像是从他身体里自内而外地扩散出的青黑雾气。

        这是被鬼怪纠缠甚至是上身的征兆,陈歌阴瞳锁定了那道气息,面色却是不变地和他们打了招呼。

        而事实也和陈歌所想的差不多,陈歌听完门楠的话和高医生的分析后,心中已然做出了判断:

        那梦中怪物现在仍然留在门楠家里,距离真正得到他的身体仅剩一步之遥,若是自己再晚来一步,恐怕门楠的副人格就要永远地消失在现实世界了。

        碍于高医生的在场和他特地对自己作出的请求,陈歌为了避免起疑,最终约定好在晚上八点到访海明公寓,也就是门楠租住的地方。

        看到高医生全程满脸的毫不知情,陈歌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说来他们的第三次见面,也算是巧合,并且这次经历中一些小小的瑕疵也在之后留给了陈歌很深的印象。

        早已经实地勘察过的陈歌轻车熟路地再一次独自行过挤榨出浑浊光芒的破旧路灯,他身着白色运动衫,九分裤恰到好处地裸露出半截脚踝,整个人俨然就是一副刚结束劳碌、正匆忙回家的大学生打扮。

        如果不是那太过突兀的、与鞋面相衔接的一片纯净的昏黄昭示着这个看起来阳光开朗的大学生没有自己的影子这一事实,或许这和谐的一幕甚至能够毫无违和感地添加到青春校园励志剧中。

        不过所幸陈歌再次检查自己的不妥之处时,很快便发现了没有影子这一缺陷,于是当他抵达住宅区外时,和他打招呼的高医生看到了一个真真正正的仿佛青春校园励志剧主角一样的年轻人。

        “陈歌。”高医生招了招手,看着无论何时都背着一个包的陈歌小跑到自己面前,随口解释道:“我怕你找不到路,就在这里等你。”

        再次看到门楠时,他身上散发出的青黑雾气像是已经渗透到了骨子里一样,在陈歌的视角里,他整个人都透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气息。

        陈歌第一次来这里勘探情况时,屋子里的鬼不在,原就本着尽量不打草惊蛇,将所有灾厄和罪孽在夜晚一网打尽的想法,陈歌见状不禁感慨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那只镜鬼的幸运。

        调查结果也和陈歌根据已知的少量信息所推断的差不多,只不过唯一的变数是,陈歌在这个屋子里发现了另一个厉鬼。

        气息很虚弱,看起来好像一个不留神就会消散掉的女性厉鬼。

        陈歌的思绪被一阵清脆的撞击声打断,光线昏暗的楼道似乎将其无限地放大,他看了一眼怎么也难以将钥匙塞进锁孔的门楠,赶忙将钥匙接过自己打开了门。

        这是个只有几十平米的出租屋,卧室与客厅相对,再往里推开门就是卫生间。

        此时进屋环视一圈,陈歌毫不意外地发现女鬼仍然留在这里,他先前原本是想要将她收入漫画册带走,但被拒绝了。

        陈歌大致清楚她的想法,出于对这位母亲的尊重,他没有强求。

        高医生扶着门楠走到床边,门楠却怎么也不肯靠近床。

        “他这是不敢入睡?”陈歌神情不变,轻声问道。

        也许是因为上次的梦境中男人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甚至已经对他做了什么,步步紧逼的危险导致门楠不敢入睡。

        “在上一个梦里,男人已经掐住了他的脖子,如果再睡着,可能他就再也无法醒来了。”

        高医生的回答也证实了陈歌的猜想,早在和女鬼对话的过程中,陈歌就已经明白了黑色手机给出的“三个人的房间”是什么意思了。

        门楠现在的母亲并非他的亲生母亲,他真正的母亲早在门楠尚且年幼时就被小偷残忍杀害。

        陈歌抬起头,对上一双略显虚幻的眼睛。

        哪怕身体已经近乎透明,不知道哪一秒就会魂飞魄散,她还是固执地留在这里。

        陈歌生前毕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鬼屋老板,此行最主要的目的也仅仅是将梦中怪物消灭,剩下的涉及到心理学方面的后续还是交给和门楠副人格更加熟悉的高医生就够了。

        自己若是日后有空或是需要帮助,当然也可以去拜访一下门楠的主人格,把这件事情知会他一下。

        简单地和高医生聊了聊门楠的病情,陈歌借机给了他一些暗示,让高医生成功地推断出门楠的病因。

        “不把包放下吗?”高医生看了他一眼,尽管今天那个背包看起来不是那么鼓胀了,但也不轻的样子。

        “不用了,高医生,我出去一趟。”打开黑色手机看了一眼,陈歌决定现在去隔壁303室逛逛,完成任务的要求。

        倒也不是陈歌不想,只是这试炼任务规定的时间在晚上八点之后十二点之前,再考虑到许多任务地点在白天和夜晚的巨大差距,陈歌在白天来的时候就只是简单地转了一圈。

        陈歌走到窗边打开窗户,他双手扒住窗台,探头向隔壁一片黑漆漆的窗内看去。

        “好像走窗户也能过去。”镜鬼在门楠体内埋下了寄生的种子,陈歌担心自己直接将镜鬼打散会对门楠造成不可逆的影响,因此他不准备惊动镜鬼。

        陈歌总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忘了些身为一位半步凶神本应该知悉和了解的东西,就像是他忘记自己的死因一样。

        这让陈歌突然联想到高医生身上的异常,他总觉得高医生身上应该有些什么,不是鬼怪邪祟而是其他的东西,其他的他本可以看见的东西。

        “出去?”高医生看了一眼不知不觉间已经将大半个身子都探到窗外的陈歌,心下突地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现在吗?”

        头顶的天色暗沉,与城市接壤的尽头映射出霓虹灯的火橙色,近处的路灯为陈歌的轮廓镀上一层毛茸茸的光边。

        “对,去趟隔壁,那里面应该会有些线索。”陈歌双手一撑一跳,然后站在窗台上缓缓起身。

        高医生见状走到窗边,这时候陈歌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伸手从背后背包里掏出一个布娃娃,然后蹲下身。

        “你就准备这样过去?还带着一个布娃娃?”

        “不是,布娃娃是给你的。”陈歌一手将布娃娃放在窗框上,“如果出了什么问题,记得保护好他们。”

        他后半句话实际上是对小小说的,但显然高医生会错意了,他目光扫过陈歌的背包,最后停留在那个靠着窗框的布偶上,眼皮狂跳。

        “保护好他们?”高医生下意识地打量了几眼那个有些破旧的布偶,上面还沾染着暗红色的、像是血液的污渍。

        他突然觉得自己担子很重,一人同时肩负起了照顾两名“患者”的责任。

        没多做解释,陈歌迈出一步站在了栏杆上,看着他踩钢丝一样轻巧熟练的姿势,高医生心跳有些加速。

        “你小心点!”

        下一秒,不待高医生阻拦,陈歌就已经后退半步,然后脚下发力,轻巧一跃跳了出去。

        高医生看了眼三层楼下的水泥地,心都揪了起来,直到他听到陈歌落到窗台上发出的轻响,才松了口气。

        “为了给患者治病,去翻邻居家的窗户?”

        他从业十余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陈歌有时候总给他一种很沉稳靠谱的感觉,但现在高医生只觉得陈歌就像个让人操心的孩子,做事没轻没重的。

        想了想,高医生又不太放心地探头看了一眼隔壁的窗户,陈歌刚好跳下围栏,双脚稳稳地踩在窗台上,注意到他的视线,背着大包的年轻人还转过头来笑着冲他摆了摆手示意没问题。

        高医生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但很快他就又不放心了:

        “回来的时候招呼我一声,当心点,千万别再这么跳了!”

        然后刚转回身没几分钟,他就又听到了“踏嗒”的一声。

        陈歌又从隔壁跳了回来,伴着一声招呼:

        “高医生,我回来了。”

        “……这么快?有什么发现吗?”高医生纯粹是出于礼貌进行询问,陈歌甚至看到了他眼底深深的无奈。

        陈歌在白天来的时候已经将整个房间搜索的差不多,敏锐的五感和高超的直觉有效地为他的行动提供了助力,不过晚上主要是为完成任务进行的探索也让他额外注意到一些问题就是了。

        “你看这个,”陈歌想了想,从口袋中摸出一把钥匙,那是他第一次去304时找到的,虽然由于鬼怪的特性陈歌基本不会受物理手段的阻挡,但如果能够弄清楚这把钥匙的来源也不是坏事,“高医生,你们医院里有没有需要用到类似钥匙的地方?”

        “不像是办公室或是手术室的钥匙,我也不太清楚。”高医生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状似提醒道:“一个人总会有失手的时候,陈歌。”

        危险往往隐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他们走进卧室的时候,门楠已经趴在床边睡着了,陈歌看了一眼他头顶缭绕的、散发着不详气息的黑雾,已经几乎快要凝聚出实体。

        “看来等到门楠再次做梦的时候镜中怪物就会显形,那么也就是在午夜之后。”

        陈歌见高医生毫无困意的样子,便提出轮流守夜的想法,高医生没有多想就同意了:

        “你先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就行了。”

        陈歌没有推辞,他退出卧室,躺到客厅的沙发上,开始刷起了黑色手机。

        “永生(在地下尸库的未开放区域,住着一群永生的人)。”

        他的目光凝固在这一行字上。

        陈歌总觉得这个任务很重要,里面可能藏着对乐园、乃至对自己来说都不容错过的东西。

        不同于平时面对危险的直觉,这是一种从身到心、从灵感到精神的,比起直觉,他更愿意称之为预言的东西。

        陈歌听到卧室里门楠均匀的呼吸声,闻到填满了整个房间的好闻的清香,高医生默然坐在床边,时刻紧盯着门楠的神色,准备叫醒他。

        海明公寓位置偏僻,远离人来车往的街道,夜幕铺下,整栋公寓都是缄默的,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和流浪猫在垃圾堆里穿行的窸窣声没有打破这安宁,反而衬得夜晚更加寂静。

        安静拥抱了这城市的一角,陈歌浸没在这难得的祥和与虚无中,放空了身心。

        虚拟未来乐园开业在即,能够像现在这样轻松将一个晚上交付的机会不多了。

        十二点很快到来,这对于失去了时间概念的陈歌来说也不过是一小会的功夫。

        陈歌拿捏着时间,进入卧室。

        一进去陈歌就看见高医生满面的愁容,他顺势看向门楠,他虽然一副睡着的样子躺在床上,但眼睛却是睁着的,眼眶里几乎四分之三都是眼白。

        他头顶的黑色雾气愈发的凝实,隐隐约约地勾勒出一道模糊虚幻的人形身影。

        过了几分钟,门楠身体忽地抽搐了一下,双臂撑着身体,似是想要坐起来,失败了几次后他又瘫回床上,陈歌注意到一股薄弱却坚定的力量将他包围,像是一位母亲张开脆弱的双翼拥抱着茧里的孩子。

        不出意外地,又过了十来分钟,诡异的雾终于冲破了束缚,鬼影开始摇曳晃动着想要争夺身体的使用权,门楠双臂再次内缩,连续数次后终于成功坐了起来。

        他低着头,挪动脚步走向卧室门口,漆黑的雾随之缓缓将鬼影勾勒得更加清晰。

        陈歌没有动作,只是适当的表现出一些疑惑和担心,直到他听见卫生间传来细细的水声:

        “他这是要洗头?”

        现在门楠的意识处于一种极其脆弱的状态,贸然行动极有可能对他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因此陈歌准备稳妥一些,在镜中怪物侵入即将成功时通过砸碎镜子将他逼出,自己再一举出手将其彻底消灭。

        但如果只是为了身体的控制权,镜中怪物完全没必要操控门楠去洗头,陈歌立刻明白这和门楠副人格幼年的经历有关,他看向高医生,高医生也满脸惊讶:

        “别看我,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水流声逐渐增大,他们忙走到卫生间门口。

        阴瞳微缩,陈歌目光锁定在黑雾缓慢聚集的中心点,那道鬼影逐渐凝实。

        门楠正低下头,动作熟练地浸湿头发,然后在头上挤出大量的洗头膏,他动作僵硬地揉搓着头发,近乎满是眼白的双眼却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道黑色的鬼影。

        这场面古怪而诡异,陈歌却面不改色,屏息凝神地等待着鬼怪完全现身。

        终于,就在门楠即将闭上眼的那一刻,恐惧、惊慌、痛苦,无数杂乱而负面的情绪在一瞬间像是打破了隐形的枷锁般疯狂地涌出。

        下一秒,黑色鬼影贴在了门楠身上,门楠像是难以自控一样抽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青筋绷起,他几乎是不要命般将脖子掐到变形!

        “弄醒他!”

        高医生的声音同时在耳边响起,陈歌早已上前两步掰开了门楠的双手。

        厉鬼的力气大得惊人,陈歌一手禁锢住门楠的双臂,提膝将门楠抵在墙上的同时一手按住门楠的头,阻止了他撞向洗手台。

        高医生大抵是遇到过类似的狂躁症患者,没有言语的交流,他马上抽出皮带将门楠双手反捆住。

        “门楠,我是高老师。”高医生的话语温暖有力,让人听了想要不由自主地信服,但此时他的声音却完全失去了作用:“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黑色的雾气缓缓消散,依稀可以看到有两张不同面孔的枯瘦鬼影趴在门楠背上,几乎快要和他的身体融合在一起。

        高医生却完全看不见这诡异的一幕,他大半个身体都融入到了黑雾中,还在为了防止门楠伤害自己将毛巾塞到他嘴里,同时一手轻拍着他的后背想要唤醒门楠。

        那好闻的清香纠缠着洗发水的味道,纠缠着镜中怪物弥散着血肉气息的黑雾,将他们包围。

        陈歌低着头,垂下的黑色发丝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鬼影的视线遮住,似乎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枯瘦鬼影也开始拼了命一般加快了侵入的速度。

        终于,随着最后一缕邪异的浓雾也散尽,瘦长扭曲的黑色鬼影彻底暴露在陈歌面前!

        “高医生,压住门楠!”

        陈歌将门楠推给身边的人,黑红的血丝和雾气飞快凝聚在他的右手心,勾勒出一柄狰狞的、蠕动着无数恐怖人脸的巨锤。

        双手握锤,陈歌猛地对着镜子砸了下去!

        啪!

        玻璃碎片飞溅开来,残破的镜片在空中划过,倒映出衣角染上血色的陈歌,倒映出刚刚控制住门楠的高医生,倒映出盈满了惊恐与绝望的鬼脸的镜像。

        响声在寂静的楼内传开,随之响起的是门楠的惨叫,噩梦破碎,他终于醒了过来。

        一道已然略显虚幻的黑影迅速在地面掠过,似乎要做濒死前最后的挣扎。

        陈歌后脚蹬地,也跟着冲刺出去,几乎是刚刚脱离高医生的视线,如瀑的血丝就已经疯狂地从地面、从墙皮、从空中挥舞着延伸出去,将那道鬼影撕碎!

        凄厉而尖锐,像是指甲从玻璃板上划过的哀嚎嘶吼出声,但只有陈歌听到了这令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的尖叫。

        血网交汇出囚笼,顺手抓起沙发上的布娃娃,陈歌让小小将其吞噬。

        独自站在门口,陈歌推开门走进楼道,向前看了一眼。

        “那个镜中怪物刚才是想要向这个方向逃跑?”

        他的正对面就是302 房的住户,陈歌无声地来到302门口,目视前方眯了眯眼。

        动物尸体散发的恶臭顺着门缝溢出,陈歌却全然没有在意。

        尚未干涸的少许血液一块块地浸入白色的衬衫,然后又一串串地顺着衣摆滑落,陈歌毫无知觉地站在那里任由思绪发散。

        “里面的住户很有可能是镜中怪物临时的宿主,大抵是曾经在第三病栋吃过亏,所以他这次没有选择强行逼迫宿主。”陈歌回忆起302住户自己和自己争吵时的对话内容,“他们在躲藏着门楠的主人格?因为需要恢复自己,所以逼迫宿主去带回动物的尸体?”

        前后的线索串联贯通起来,陈歌捋了捋思路,彻底明白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这样就说得通了,门楠欠了我很大一个人情啊!”

        陈歌一边想着,一边后退几步回到房间内,他转过身,刚好迎上了已经安置好门楠的高医生。

        仔细打量了高医生两眼,陈歌略感愕然地没能从他的情绪中读取到“疲惫”。

        “陈歌,你受伤了?”高医生似乎想问些什么,但看到陈歌衣衫上渗出的大片血迹他便瞬间又不淡定了。

        愣了愣,陈歌低头看了一眼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收敛血丝,他忙开口道:

        “不是我的血。”

        这话也没错,但到高医生耳中便完全换了个意思,他看着外衣染血,一手抓着个布娃娃的陈歌,隐隐觉得有些头疼:

        “不是你的血?……刚刚那到底是什么?”

        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太值得他深思了。

        “我也不知道。”陈歌关上门,语气自然地转变了话题:“说起来,门楠怎么样了,情况好些了吗?”

        “已经睡着了,但有点小烧,天亮后我送他去医院,顺便再和他的父母好好沟通一下。”高医生没有多问,他又看了眼陈歌的外衫,上面浓厚而均匀的血迹占据了衣角和侧部,胸膛处的布料却是干干净净,让人无从联想究竟是怎样沾上的。

        面对这奇诡而不自然的血渍分布,高医生脚步顿了顿:

        “需要换件衣服吗,这样穿着不舒服吧?”

        腥甜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陈歌自己虽然毫无知觉,不过但凡是来个正常人都能察觉到这一呼一吸间充斥的血液气息。

        “我自己有带衣服。”陈歌随手指了指沙发上的背包,谢绝了高医生的好意。

        “茶几下面有创可贴,有小伤口记得处理一下。”高医生走进卧室:“你快去休息吧,门楠这边我看着就行。”

        “好的。”陈歌突然发觉高医生还是个暖男,很会照顾人。

        或许这会是陈歌从他身上感到亲近的原因之一。

        陈歌一直觉得高医生身上的气息让他感到熟悉和亲切,但让一名厉鬼熟悉和亲切的气息放到活人身上未必是什么好事。

        他将小小装回背包,缠绕牵连的血丝悄然退去,现在的陈歌看上去和几个小时前的几乎完全没有区别。

        “高医生,”陈歌轻声走进卧室,他看了眼熟睡的门楠,由于镜中怪物的暴毙,现在他留在门楠身上的气息已经失控,虽说这些很快就会消散,但紊乱的煞气难免会给人体带来一些负面影响,比如造成感冒发烧。“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事情要处理,日后再来探望门楠。”

        知会一声的同时,陈歌悄无声息地将杂乱暴动的黑雾吞噬。

        陈歌进入楼道,耳边忽地飘来一阵轻柔虚幻的女声:

        “谢谢。”

        “不客气,举手之劳。”陈歌随口回道,然后身形隐没在黑暗中。

        刚一踏出公寓,陈歌就收到了来自一名鬼怪的消息:

        “疑似红衣?至少也是半身红衣?经常会在偏远地区打车,对出租车司机一类的对象下手?”

        他双眼一亮,这么有天赋的鬼怪,为什么不来给自己当小弟呢!

        ……

        结果他连续数日寻找那位东奔西躲的人才,甚至还惊喜地发现他是怪谈协会的鬼怪。

        陈歌回忆起那不怎么美好的后续,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需要换件衣服吗,陈歌?”高医生的话语伴随着电梯抵达楼层的叮咚一声在耳边响起。

        他们走进电梯,陈歌看着电梯门缓缓合拢,温暖的清香霸占了每一寸空气。

        “不了……”面对这莫名熟悉的一幕,陈歌本能地想要拒绝,他想指指自己的背包,手抬了一半却僵在了半空。

        吃过几次的亏,陈歌为了不惊扰到手机鬼,便没有携带背包,仅是带上了可以隐藏厉鬼气息的漫画册。

        “都已经出来了,我赶时间,就先走了。”

        但陈歌愣是接上了这后半句话,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自己还真没法换衣服。

        空气中安静了几秒,然后温和的声音传来:

        “现在街道上的行人也不少,这样很容易造成不必要的误会,陈歌。”

        又是叮咚一声电子音,反射着银光的电梯门缓缓打开。

        陈歌率先向前两步出了电梯,但紧接着他就感觉后背被什么东西轻轻扑了一下,同时卷着香味的气流翻滚到他的鼻尖。

        他转过头,看到了穿着浅色衬衫的高医生。

        “你先穿上,好歹挡一下。”高医生脱下白大褂,披在他身上,看起来丝毫没有介意那些仍未干涸的血液是否会浸透衣衫染红这件白大褂。

        陈歌衣服上的血迹实在是太多了,尽管他已经再三强调过自己受的都是些皮肉伤,只是看起来夸张,但不论任谁看,难免都会被这一片片暗红而狰狞的痕迹吓一跳。

        “休息的时候如果发现体内残存了玻璃渣,最好去医院清理一趟。”高医生总感觉陈歌无时无刻不在忙,他就像是不需要休息一样:“异物留在体内很容易引起局部化脓感染,你的伤口比较密集,这种情况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高医生显然情绪还不太稳定,陈歌也理解他的心情,便点点头不再多言。

        他们很快分别,前脚刚踏出小区门口,陈歌兜里的黑色手机就轻轻震动了两下。

        打开手机,陈歌快乐地收下了第三病栋试炼任务的隐藏奖励,至于后续李队他们发现罪犯莫名晕厥在藏身点或者大楼旁的高层建筑升降机神秘失踪这些事,就不归他管了。

        紧了紧身上的白大褂,氤氲的香气将陈歌包裹,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心都暖了起来。

        ……

        陈歌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去感受这股清香。

        它们细腻、柔软,却异常富有侵占性地、蛮不讲理地冲进红衣冰凉的身体内,从鼻腔,到整个呼吸道,最后仿佛已经凝结出实质一样,陈歌在舌尖品味出细细的甜。

        他曾经好奇过这是否会是哪里生产的香水还是什么洗衣液,浓烈却丝毫不让人感到刺鼻和难言的腻,但或许是其他人早已习惯又或者厉鬼的嗅觉实在是过于敏锐,陈歌在高医生家里也没有见到有类似于香水瓶的摆放,高汝雪身上与其截然不同的气味同样证实了答案并非是后者。

        显然,这仿佛是来自家乡的、能让厉鬼感受到暖意的香气真的很好闻,陈歌后来几乎都想要像个变态一样把头埋在那件白大褂里,仔仔细细地像是猫吸猫薄荷一样去享受那诡异的清香。

        陈歌没有放纵自己,但他现在可以这么做了。

        或者说,几乎是避无可避的香气像是大浪一样将他吞没,陈歌一动不动地站在血红色的通道里,左右是不断重新滋生的、密密麻麻的黄褐色苔藓一样的植物。

        像是野草遇风渐长,陈歌的碎颅锤剐蹭过这些植物的边缘时,下面开始沁出血红的液体,没有血液的腥气与锈蚀的刺鼻,它们散发出阵阵清香。

        那液体似是有催生作用,也可能是嗅到了不一样的新鲜血液的味道,黄褐色的苔藓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然后趴在那些柔软的死尸上伸展自己的肢体。

        这座甬道是由人类的尸体拼凑而成的。

        血红的液体滴滴答答,溅落在他裸露的皮肤上,陈歌看到手臂上的液体飞快地被自己吸收,然后暖到甚至有些烫手的温度传递而来。

        尸香。

        这是由同类的尸体分泌的香露,很独特,很自然,很温暖。

        所以也很好闻。

        和高医生身上的气味一模一样,只是更加的浓郁,浓郁到快要能够酿出清甜的蜜糖,浓郁到陈歌恍然间觉得自己回到了家,仿佛被那件白大褂裹住。

        如若不是长期将自己浸泡在这样的环境中,怎么会浸染上这种气味呢?

        血色的通道像是怪物的喉管,随着陈歌的深入,他身侧的苔藓植物愈发的鲜艳,前方愈加的幽深难言。

        走在里面,就像是迷路的人举着火把向着丛林深处探索,前方一片黑暗,雷和雨编织的囚网罩住了世界,不管怎么走都是错的,不论哪个方向的尽头都会是至深的黑暗。

        血红色的苔藓越来越密集,几乎完全堵住了视线和前路,此时如果是活人走过这里极有可能惊动这些尸体不说,仅是面对缺氧问题和前方一片近乎令人绝望的血色深渊,大部分人便难以支撑下来。

        苔藓脱落,清甜的汁液蹭在陈歌身上,然后慢慢地渗透到内里去,让他眷恋的、属于活人的温度传递而来,陈歌甚至感觉自己下一秒就会融化在这泡热水澡一样的高温中。

        门就在前方。

        陈歌闭上眼,感受着那一根根一缕缕缠绕交织出血色的绝望和痛苦,被蒙蔽的感官终于在这一刻挣脱枷锁。

        世界宛若重组,最本质的真实重现。

        屏障打通,无数的细节与线索交汇成思绪的洪流,冲破了那堵模糊了情感与逻辑的堤墙。

        视野豁然开朗,陈歌走出了由人体搭建的窄道。

        重新凝结出实体,陈歌的血衣已经吸饱了鲜红的汁液,冲天的血气同温凉的清香交融,在被苔藓覆盖的房间内缱绻出奇诡的腥甜。

        无数的尸体搭成的长廊弯弯绕绕,扭曲着将陈歌指引向地狱的尽头。

        尽头是一扇铁门。

        很干净,上面没有苔藓,也没有丝毫的锈蚀,很难以相信长期处于这种阴暗潮湿的环境下会有这样一扇与周围的血色格格不入的铁门。

        陈歌走进去,屋内很干净,摆满了各种医疗器械,陈歌只能依稀辨认出部分是用于急救的,设备上落了灰尘,其中一张略显违和的手术台吸引了陈歌的目光。

        它被改造出一个凹槽,里面蓄满了色泽鲜艳的清香液体。

        在满盈的香气中,陈歌又推开第二扇门,里面的房间更小一些,墙上一层接一层地贴满了照片。

        每张照片上都记录着一名受害者,他们死法各不相同,或是被溺死,或是被分尸,但无一例外,他们的死亡都有着原因。

        陈歌摘下几张照片,看到照片后一行行娟秀的字体,上面记录着不同病人的不同症状和对应的治疗方案。

        忽略文字的内容,陈歌可能会觉得会长是个对病人负责的好医生,但现在他只觉得会长才是病得最深最需要治疗的那个。

        “这些都是怪谈协会会长做的?”陈歌看着一段段痛苦、挣扎的过去,像是看到了另一个已经死去的世界:“会长的治疗手段有点不靠谱啊。”

        哪怕未曾了解过心理学,陈歌也能读出这段看起来平淡无奇的字体下隐藏着怎样的疯狂和理智。

        它们就像是火焰燃烧在冻结了白沫的冰层上,再被厚重的雪掩盖。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第三扇铁门被推开,里面的布置让陈歌顿了顿脚步。

        并在一起的桌子,整齐摆放的书籍资料,一切的井井有条让这个房间看起来像极了一间干净整洁的办公室。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陈歌真的难以将它的主人与一名精神病人、怪谈制造者联想在一起。

        一篇篇的纸张记录下了背负着一条条人命的诸多怪谈,会长的字体同那些照片后的一模一样,清秀,漂亮,有一瞬间陈歌甚至觉得自己离开了这个埋葬着死亡和绝望的巢穴。

        零点即将到来,陈歌合上笔记,循着血门的气息走向书架。

        身体再次凝实,站到门口,陈歌向最内侧的房间看去。

        像是一间卧室,里面有一张双人床,正对床铺的墙壁上有几张照片。

        上面记录了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三个人的成长历程。

        而最后只剩下了一个。

        ……

        “陈歌?”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将陈歌破碎的思维重新聚拢,“这次还是和那个小男孩的病情有关吗?”

        被呼唤的人还沉浸在由血肉和脏器拼合而成的世界里,陈歌少见地愣了愣神,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高医生说了什么。

        “不,”陈歌摇了摇头,此时天刚黑不久,他提前联系了高医生在他下班后见个面,“这次是另一个病人,可能情况有些复杂,不知道一时半会能不能说清楚。”

        他们沿着街道走向家的位置,因为选择了小路,周遭行人稀少,整条街道上除去昏暗的灯光,便只余两人的脚步声与无边的黑暗。

        看着高医生认真的神情,陈歌心底愈发生出一种不真实感。

        “有这样一位我很尊敬的人,他温和、成熟而理智,”陈歌想起在地下尸库核心区域最里层房间里看到的各种药物,有注射型的,有直接服用的,它们都被拆开了包装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但这样的表面下,我知道他生活在挣扎和痛苦中。”

        细密的黑色纹路悄然浮现,穿透了象征着负面情绪的黑色丝线缠绕到高医生身上,他却是恍然未觉的样子,仍在安静倾听陈歌的话语。

        “他帮助过很多人,不管是默默无闻还是人尽皆知,这么看来他确实是个善良的人。”

        “但是他拯救了多少人,就同样有多少人被他伤害。”陈歌侧头,看向高医生:“他治愈了很多患者,也将很多人推入了更深一层的绝望与痛苦中。”

        “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沉默袭来,高医生似是思考了两秒才做出回答:

        “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绝对的善与恶,陈歌。”前面的小路上有的路灯已经熄灭,四周黑漆漆一片,高医生却没在意:“你要明白,你对一个人的人格及他的行为模式作出评价的所有根源与基本——”

        “——对与错,好与坏,这些被灌输到我们脑子里的东西也不过都是人为制定出来的规则而已。”

        “你觉得某个人的行为作风符合你的审美,符合这个世界的规则,那么他做的就是好的,对的,反之则是坏的,错误的。”

        “那么排除了你的主观感受呢?或者说,我们可以换个角度思考,如果这件事的本质不符合你的认知与三观,甚至脱离了社会的规则,但它却仍被大多数人所接受与认可,那么它是否就真的不对呢?”

        陈歌没有说话,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高医生说得很有道理。

        层层叠叠环绕的黑色丝线开始波动,陈歌知道高医生的情绪开始发生变化,他似乎想起了些什么不好的事。

        混乱,烦躁,焦虑,绝望。

        黑色的纹路像是印记一样在高医生体内闪烁起微弱的暗光,种种代表着负面情绪的黑线逐渐被抚平,高医生神色不变地向陈歌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收回目光:

        “一样的道理,陈歌,你只看到了其中的一方面,所以你对他、以及他所做出的事情的认知也仅有这一方面。”

        陈歌看到高医生笑了起来,温和而带着教导的意味,就像是陈歌真的会看到这笑容一样,周围还是一片无光的黑暗。

        谁都没有打开手电筒,唯有城市里被遮住了星和月的黑色天空罩在头顶,像是一层厚重的无法被打开的茧壳。

        他们都是生活在茧中的人。

        “‘他将很多人推入了更深一层的绝望与痛苦中’,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下一个路灯在路的拐角处,离得还很远,陈歌盯着那片不是很亮的光,想起了自己见过的无数挣扎的人,窒息的人:

        “对于患者来说,他确实尽职尽责。

        “他治好了他们,但却也促使他们患上新的疾病,陷入新的无从止歇无法逃避的痛苦,他制裁了罪恶,但却也让他们生不如死,公平和正义失去了色彩,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成为真理得到认可。

        “比起医生,理智做出这一切计划的他反而更像个病人,他已经彻底陷入了黑暗和冰冷的世界,同人间失联。”

        “你看,一个人之所以会被称为‘病人’,很多时候其实仅仅在于他们与众不同的经历与观念。”高医生嘴角挂着笑,眼底却毫无笑意,陈歌想起地下尸库的照片,他从来没有在高医生脸上看到过真正的,那样轻松的笑。

        “也许你眼中的和平美好,在他们的眼中充满了诅咒与恶意,也许你眼中的温馨祥和,在他们的眼中却是血肉与死亡。”

        “陈歌,你真的认清楚这个世界的本质了吗?”高医生仰起头,看向漆黑的天空,宛若看到了封锁深渊的障壁。

        陈歌皱了皱眉,他意识到高医生回避了他的问题,或者说,这个人选择用自己见到的“真实”来引导陈歌自己回答这个问题。

        “你真的看到那些死亡、挣扎、冰冷和绝望了吗?”无数密密麻麻的丝线开始挣脱了黑色纹路的控制,它们扭曲着在空中舒展波动开来,阴鸷的气息占据了黑暗的领土。“它们成了无处不在的寄生虫,一波接一波地彻底挤满了每一根神经,然后全部撕裂开来,那种无法言说的恐惧,那种望洋兴叹的无力,那种痛彻心扉的绝望——”

        “你想起来了吗?”

        你觉得这是可以用公平和正义衡量的吗?

        一幕幕碎片般的过去与声嘶力竭在眼前瞬逝,高医生磁性而温柔的嗓音在耳边徘徊。

        收敛不住的哀痛和煞气刺激到了凶神的本能,大片大片的暗色血污开始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他的衬衣上,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地叫嚣着危险。

        砰!

        形状狰狞可怖的碎颅锤猛然砸进墙中,细密的蜘蛛网一样的裂纹瞬间以其为中心爬满了整片石灰墙。

        高医生披着被溅上黑血的白大褂,靠在蛛网一侧正视着陈歌,神色冷静,似乎他的头边根本就没有那柄深深嵌入灰色墙体中的碎颅锤一样。

        “陈歌,你难道没有想过,当你认为别人是疯子的时候,也许在他们的眼中,你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高医生嘴角含笑,哪怕暗红血丝已经缠绕至脖颈,他仍保持着一种近乎过分的淡定。

        他们对视在被灯光割裂开来的黑暗中,路的拐角处,昏黄的色彩照亮了陈歌半边已经布上了血红纹路的脸,在这诡异又宁和的氛围中,高医生嘴角笑意更浓了:

        “刚才口口声声地说着公平正义,转眼间却对着别人抡起铁锤,你觉得这样做像是所谓‘正常人’会做的吗?”

        陈歌也意识到有些不妥,但他没有移动,仍一只手握住锤柄,身体挡在前面。

        他到现在还没能接受这荒诞可笑的现实,陈歌曾设想过自己可能和高医生见面的所有情况,却独独没有料到会是现在这样。

        没有说话,陈歌调动黑色纹路平复着两人的情绪,猩红的双眸静静地直视着高医生的眼睛。

        “陈歌,你体内的疯狂就像是一团永不熄灭的火,能够将世间万物都焚烧殆尽。”高医生勾着嘴角:“这就是我眼中的你。”

        “你说的是我?”陈歌眉头微皱,他有些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高医生完全没有在欺骗他的样子,被一位顶级的心理医生这么说,就算是他也有点慌了:“你还知道什么?”

        “能够成为红衣,说明你也经历过那些冰冷与黑暗,”高医生皱起了眉,眼底带上不解:“但你的疯就像是与生俱来的一样,它或许与你的经历有一定的关系,我有些看不透它,这让我对你越来越好奇了。”

        “在我看来你才是最需要治疗的那个。”这种医生看待病患的语气令陈歌本能地有些不适。

        “陈歌。”

        高医生还在笑着,他看起来很喜欢和陈歌对话,与众不同的病患总是能勾起这位心理医生的兴趣,现在所发生的这一切都让他感觉很有意思。

        但无形的黑色丝线已经快要摆脱陈歌的控制,它们一圈圈一层层编织出巨大的黑茧,将两个人围困在内,遮住了暗沉的灯光,遮住了野猫的低鸣,将外界的万物隔绝。

        这是陈歌所见过的最深沉,最无解的绝望。

        而眼前的人将这一切背负。

        “他平时究竟是怎样生活的?”陈歌简直难以想象这样一个人会去为学校捐款,治疗病人,教导学生,这一切的一切都与陈歌的亲眼所见完全相悖。

        他明明自己都快要掉进永无白昼的夜。

        被负面情绪束缚侵蚀的感觉并不好受,被刻意淡化的死亡和挣扎在陈歌脑海中以碎片的形式闪过,血迹在外衣上翻滚蠕动着,近乎沸腾一样滴滴答答地淌了满地。

        “你我都是病人,我们没必要打个不死不休。”似乎是看到了陈歌的痛苦,高医生语气温文地开口了:“我知道你父母的线索,也对你的过去有所了解,更清楚你现在所面临的困境。”

        “你需要的帮助我可以提供,你想要的东西我也都可以给你。”

        怪谈协会几年来的底蕴完全能够支持陈歌的大部分活动。

        “而你只需要加入我们。”看到陈歌明显心动的反应,高医生一手抬起,指节摩挲着锤面,布满血丝的铁锤触感冰冷而光滑细腻:“加入怪谈协会,帮我做事,做一些不会违背你基本意愿的事。”

        “你应该清楚一个人类的身份价值是多么大。

        “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交易,我想你一定不会拒绝吧?”

        黑色的丝线开始幅度不大地上下游动打旋,陈歌敏锐地感知到高医生期待的心情。

        黯淡的光束因此又一次照了进来,野猫窜过垃圾堆的窸窣声重新归于耳边。

        他们站在盈满了声和光的茧中,清香与腥甜抱在一起酝酿着,陈歌眼中的猩红褪去,他直视着高医生的双眼。

        “……恐怖屋。”半晌,陈歌低沉暗哑的声音响起。

        听到这三个字,高医生毫不意外,他低低地笑起来。

         “那么,怪谈协会欢迎你的加入,”高医生眼底的笑意一闪而逝,漆黑的眸中倒映出陈歌身披黑红血衣的身影,目光中仿佛包藏了整个世界,“陈会长。”

        他抬起的手搭上了身侧嵌入墙壁的、缠绕着冰凉血丝的铁锤上,冷硬的金属质感随之从指间传递开来,在他的白大褂上凝结出神秘危险的红色暗纹。

         “合作愉快,高会长,日后还请多多关照。”

        我会帮助你的。

        陈歌的手握在锤柄的另一端,他指腹摩挲着细密的血丝,瞥了一眼高医生搭在他碎颅锤上的苍白而修长的手,然后目光收回,正对上高医生漆黑无底的瞳孔。

        他勾勒出一个本不该属于厉鬼的、阳光灿烂的笑,一如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END.

-

后记:

        “对了,高医生,”血雾悄然散开,碎颅锤随之隐去,陈歌侧开身,黯淡的路灯下白大褂上深红的纹路和血污显得格外刺目:“需要换件衣服吗?”

        说是行人稀少,但难保不会遇到。

        “你有带衣服?”高医生神情略显讶异。

        拉开拉链,陈歌从背包最上方抽出一件没有丝毫褶皱的白大褂。

        这是上次高医生借给他的,陈歌披上它的时候难免地蹭上了些擦拭不掉的血迹,于是后来又将它清洗了一遍。

        洗完以后上面残余的清香味道变淡了些,陈歌当时也没怎么在意。

        高医生顺手叠好脱下的工作服,他里面仍是浅色的衬衫,陈歌单手将那件白大褂披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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